同盟国前线进攻集群,在距离目标最近的一刻收到了后撤指令,留下还活着的最后一支南90守军部队残存在了巨塔之下。只有部分基层指挥人员,才能从车载作战控制连线终端上理解到这一命令的必要性,在西1区和西5区的阵地同时受到毁灭性进攻之际,大片深紫色标识正在闯入作战地图右下角,回旋镖军团的青灰色基地像蒸发了一样迅速消失,按这样的推进速度计算,这支新加入战场的敌军足以在巨塔阵地被突破之前,从尾后方向重创盟军前线进攻集群,他们不得不掉转头来面对更强大的敌人,而在“保存自己”之外,各部队还收到了一条优先级更高的指令:阻止这支敌军打通前往南90要塞区的交通线,保障“悖论”引擎的转移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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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始终没有可靠的实时作战影像传回,前线集群只能通过作战控制连线地图上那野火般扩散的深紫色,来想象这支敌人的凶猛攻势。根据定标计算显示,敌人已经推进到非常接近的位置了,面前那座连亘的雪山,就是阻挡在双方之间最后的屏障。被击溃的“回旋镖”军团部队不断越过山脊逃散下来,一支接一支汇入这道稳定的阻击阵线,然后重新回过头去面对着敌人将要出现的方向。大地开始震动,厄普西隆军的侦察乌鸦成群地从极点地区那生命绝迹的山巅惊起飞散,炮长们将射击密位顺着山棱调过来又调回去,士兵们紧张地把冻麻了的手转移到不那么刺骨的工程塑料制步枪护木上去,一大片阴影映入了一双双仰起的瞳孔,将一种记忆中的疯狂压迫映入眼底,就仿佛是山那边整个世界的重量都在越过棱线向他们砸来,他们看到翻过雪山的是一支苏联军队,带着三年前入侵全世界、将整个地球砸摔进如今这场熊熊战火的狂暴模样冲压而来,犀牛坦克的低矮炮塔和V形挡泥板在每一段山棱线上冲进雪浪又高高涌起,“猎狼犬”式武装直升机的共轴反向双旋翼强劲地绞碎着天空与风雪,他们冲下来时就好像整座雪山都在崩塌,仿佛他们只能依靠全速冲击来维持生命,仿佛他们打算只靠自己的重量和势能就压垮碾碎抵挡在沿途的一切物体,直到冲抵这片大陆另一侧尽头的海岸线才在寒涛之滨停下脚步。这就是异教交到瑞兹手上的那支西110方面军,由被心灵控制的苏维埃阵营部队组成的全苏械重装军,他们从埃尔斯沃斯地和玛丽伯德地越过大横贯南极山脉了!整条战线的后方都不再安全。
盟军集群轰然冲涌上去,并在冲锋的过程中不断开火和加速,广袤的冰原之上,紫色与蓝色的两条线狂飙突进地犁过大地,各自的线列背后拖展开两片装甲和主炮的平面,两条线在相互接触的那一刻停滞了一下,然后开始了反复的推进与后退,双方都渴望着把对手往前方推得尽量远,每一次拉锯都有数不清的生命碰撞和碾碎在这道漫长的接触线上。
在这道残酷绞杀的接触线蓝色一侧,“悖论”引擎正在通过由前线部队防空力量建立起来的安全空中走廊,护卫在侧的直升机与雷神炮艇混合编队不时回过头去,冲着追击跟进的厄普西隆空中舰队狠狠砸上一拳。“斯库露德”号始终没有勇气——抑或说始终清醒明智地——没有靠近上来与“悖论”引擎展开一场必败的决斗,她保持着低速,若即若离地跟在盟军空中舰队尾后,仅仅满足于随时确认“悖论”引擎的转移位置。
灰色的“乌尔德”号伴飞于“悖论”引擎一侧,混杂在大批同型号的“雷神”炮艇之中几乎区分不出来。那辆经过探测改装的“紫组”主脑坦克,几乎占据了“乌尔德”号的整个主舱空间,乌伯特不得不骂骂咧咧地拆掉了好几堵舱墙才能勉强容纳它,D被挤压到了舱室一角,隔着舷窗去看外面那片纷纭的天空:“她真的会来吗?”
他通过无线电,听到果斯瓦奇坐在舰桥里那间温暖的情报室中啜咖啡的声音:“一定会来,他们决不会错失这样一次伏击‘悖论’引擎的绝好机会,我敢说后头那支空中舰队明知道打不过还死跟着不放,就是为了给天秤指路。你也看到天秤在启动巨塔过程中的关键作用了吧?只要能杀死她,效果与摧毁巨塔是等同的!”
“可我怎么觉得,你这玩意儿一到我手上就不灵了?”D犹疑地看了看那辆主脑坦克,总不确定它是否真的在运作。
“灵、灵,灵得很!”果斯瓦奇没心没肺地宽慰道,“你们的小船要作为天线来扩大它的探测范围,我来接收和分析它的探测数据,‘命运科技’的小伙子们会捕捉超时空背包的能量散失信号,以便加入第二重校准坐标,定位会成功的!”
窗外天空中的轰鸣改变了流向,D看到护卫机群整个调转过来,朝远天的某个角落扑击过去,只留下少数力量防范衔尾的敌空中舰队,同一侧的三门“悖论”引擎干舷光棱炮也向那个方向聚集开火,数不清的空中力量和远程火力成片地砸落过去,就像是一群蛾在疯狂追逐着某个并不存在的光源。D注意到,这些看似漫无目的的攻击总是在汹涌一阵子之后陷入短暂的混乱停滞,然后重新找到了目标似的再次涌动起来,而每次簇拥打击的位置相互之间却相隔极远,以至于参与了其中一次打击的作战单位往往来不及赶上下一轮追踪。这时他突然意识到,所有这些火力,都在追踪和打击着天秤,它们的散布距离如此之大,是因为天秤在不断利用超时空背包进行跃迁转移,但每一次跃迁之后,追踪火力还是能够迅速捕捉到她,D无法在如此遥远的距离上看到她,但准确的火力打击却无时无刻不在标示着她的位置。指挥官对《作战手册》的改写起作用了,对于整个作战体系而言,天秤不再是战场上一道似有若无的幻影,特编直属的技术部门时刻都在定位她,当她出现在作战控制连线地图上的那一刻,所有部队都将她作为优先级最高的首要作战目标予以全力打击,这回她无法再悄无声息地靠近到“悖论”引擎侧面发起偷袭,在连续的几轮猛烈猎杀之后,D看到追踪火力紧跟着她向南极点方向退远了。
在南极点战场最远端的“掷弹兵”高地上,各式防空作战平台正忙碌地向濒临极点一侧的断崖边缘聚集,等待着邀击正在不断靠近的“悖论”引擎。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对手究竟想要干什么,在无法发动时停攻击的状态下,“悖论”引擎在优势防空火力面前和常规飞行器一样脆弱,他们当然是乐见于敌人犯下这种盲目错误的。一辆“炼狱”航台驶进了预定防空阵地,操纵员从驾舱里探出头来,朝雷达指示目标正在逼近的远天方向望去,这将是他参战以来,第一次亲眼看到那艘传说中的盟军巨舰。在这个于他而言的重要时刻,一辆为防空导弹系统输送弹药的卡车恰到好处地撞到了“炼狱”航台,司机不依不饶地探出头来作了恶毒的咒骂,他恼怒地回过身来,却随即愣在原处忘记了吵架,因为他看到周围地面上出现了一圈正圆形的环状标记,他很清楚地记得,仅仅在几分钟前进入阵地时,地上是没有任何标志的。
圆环开始收缩,这时他发现整圈标志并不是画在地上,而是由某种光束形成的投影,这就更加重了他的疑惑,因为这片区域很空阔,他站在“炼狱”航台上,几乎就是附近最高的物体了,处于起飞作战前夕空中管制的天上也没有任何物体飞过,无法想象这样一圈光环是从什么地方投映下来的。
圆环还在收缩,并在圆周处出现了一圈向外突出的瓣状标记,旋转着锁在了“炼狱”航台停靠着的位置,这时他意识到,自己始终处于正中央的圆心位置。此后他再没有对这怪异的现象作过多思考,因为一道聚能激光,从位于大气层上方1500公里同步轨道上的墨丘利卫星垂直降下,在一瞬间击穿了“炼狱”航台的底盘,并将他整个蒸发汽化了。
卫星激光打击点燃了高地上一片混乱的呼号,更多卫星遥测光标投映到一座又一座防空阵地上,引来投枪一样的激光将它们一一穿透。在防空阵地损失过半之际,混乱中终于有人嘶吼道:“在下面!”
东130方面军的机场卫队纷纷涌向断崖边缘,第一批抵达的士兵随即被斜刺上来的弹雨击穿出无数枪眼跌落下去,直到更多部队填充上来经受住这阵火力,他们才倒吸一口凉气,看到断崖底下拥挤着成群的同盟国军队,他们沿着山脚棱线无声无息地潜行至此,将一整支搭载着墨丘利卫星打击指示终端的“雅典娜”炮中队埋伏在了距离“掷弹兵”高地最近的位置。机场卫队的坦克根本无法俯到这样低的角度,去击中几乎位于自己履带底下的敌人,步兵只能趴在断崖边缘,用手雷和轻武器进行盲目的攻击,盟军队伍中随行负责远程压制的光棱坦克后退到断崖前方足够远的位置,将天鹅曲项般的棱镜炮塔对准了斜上方。
“分光歧管清晰!”
“棱镜传感器稳定!”
“正在计算折射弧线!”
经过短暂的射击准备之后,成排的“彗星”式折射棱镜渐次开火,聚能光束在穿过目标之后分散开来,向其背后的更多敌人折射而去,众多光束轨迹相互连续成一片光之网,穿透并笼罩了射程以内的所有敌对作战单位。
从最初的打击中回过神来的机场卫队,纷纷退出了断崖边缘地带处于敌人打击范围内的区域,聚集在腹地安全位置,采用远程曲射对崖底进行概略射击,受到断崖垂直角度的限制,即使是射程最远的光棱坦克也只能覆盖到崖边有限的一环地域,“雅典娜炮”更是由于观测视角的阻碍而无法作更深入的打击引导,这支突袭部队不得不收缩回崖底去躲避越来越准确的抛射炮火,高地机场上的歼击机群成片起飞,在超出断崖棱线之后又调转头来,将他们堵在无处可躲的崖底角落里施以波次俯冲空袭,每一轮轰炸过后,那一层蓝白色迷彩就变得更加疏散且残破。
在被突破的“回旋镖”军团阵地与南极点之间狭窄的临时缓冲地带,同盟国装甲部队正在紧急机动着,每9辆坦克排列成一畦3×3的密集方阵,这是一次超时空传送覆盖面积以内,能够容纳兵力最多的一种跃迁队形。其中一支方阵被空间漩涡笼罩,并在相转移空泡破裂的那一刻消失在了阵地上,留下一片空地给另一批9辆战车去填补,当他们再次透过渐渐消失的空间漩涡看见世界时,“掷弹兵”高地机场边缘的两座“地狱”式热能射线塔,正在他们面前不足五米的地方旋转着燃烧出两道热动能光束,位于第一排正中间的坦克被交叉光束摧毁,剩下的8辆坦克则以最快的速度分散开来,向着眼前能够看到的每一处目标开火。惊觉敌人出现在后方的机场卫队纷纷调转队形,以数倍以上的兵力朝他们淹过来,在这支超时空突击方阵只残存下两辆坦克的时候,第二轮跃迁空泡出现在了机场侧面,第二支9车方阵鳞次着冲压出来,由于敌人的注意力大多被第一轮突袭吸引,他们顺利得多地一举切入了机场中心,向未及转向应对的卫队齐射开火。当第三和第四支足以逆转兵力劣势的方阵加入到高地战场之际,东130方面军的运输机也在跑道上沉沉降落了,机舱里的厄普西隆重装卫队还未等机身停稳,就顺着轰然砸下的尾舱门冲碾下来,将侵入过半的盟军超时空突击群重新推回到机场外围。
位于边缘的“掷弹兵”高地成为了战场上的焦点,围绕它展开的争战演变成了一场血腥的拉锯,厄普西隆军的运输机流水线一样在四条跑道上高强度地降落和起飞,后机的机鼻几乎就贴着前机的尾翼,飞行员甚至在滑行状态中就放下尾门,输送出舱内的大批支援部队,然后再次收舱、加力、拉升、起飞。同盟国军则一批批地投入超时空跃迁突击方阵。双方在这超出海平面之上的孤立角斗场中反复绞杀、反复死去又反复投入新的力量,直到某一方先行把血流干。
在几乎染红了“掷弹兵”高地上所有积雪的混战之中,“悖论”引擎缓缓地自云层之上沉降下来,指挥官那横跨整个南极点战场的转移行动,直到这时才扣上了最后一环,他要夺下这处最有利于防守的孤岛,作为“悖论”引擎借以完成最后一阶段充能的崭新“王座”。这空中的巨舰在“掷弹兵”高地上空来回盘旋了两圈,始终没有找到可供降落的着陆场,激战中的厄普西隆部队不时抬起防空武器、坦克主炮甚至是步枪,向着这沉压下来的钢铁之云疯狂开火,借助四座大型机场取得当前空域优势的“恶灵”歼击机编队,围绕着浮岛般的“悖论”引擎翻飞成一环环眼花缭乱的航迹,与“悖论”用于自卫的防空导弹发射轨迹交缠着遍布了整片天空。
“摧毁A号机场和所有其余的建筑设施,开辟着陆区!”指挥官俯瞰着胶着的战局命令道。
新一批传送上来的,是一支“雅典娜”炮方阵,它们接连指示打击时形成的一环环同心圆,连续紧促地从位于其中一角的指定机场周围显现出来,又接连向着圆心收缩,墨丘利卫星轨道激光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沿着主跑道正中心接连落下,将机场连同跑道上的那些运输机从中线位置一齐切割开来,机场周边的军用建筑设施则在其他盟军部队的推进之下连接倒坍,甚至不需要工程部队稍加平整,“悖论”引擎直接朝着这一大片废墟沉落下来,用自身的重量和坚强的底部结构将它们碾平作一片坚实的基底,厄普西隆部队纷纷涌上来向她开火,就像是围攻着一座从天而降的巨大要塞。
“悖论”引擎安全通过之后,支撑前线集群抵死作战的最后一个任务目标也崩塌了,他们被冲垮阵线,溃退到掷弹兵高地的断崖之下,才退无可退重新止步集结,敌西110方面军的苏械重装集群,正冲过他们面前天际沿线的每一处位置合围而来。
在这支混乱的溃兵之中,上前线前抹去了番号标识的各部队作战单位都杂在了一起,但“雷爪”中队还是迅速就集结了自己的队伍,因为那辆队长车脱离主队突出到了最前沿的位置,使得中队里的其他车组成员立即就认出了它,并纷纷翼列到了两侧,在逼近的敌人与惊惶的主队之间列就了一条单薄的线列,安托万车组那辆明显大了一圈 的“圣骑士”坦克排列在清一色的“艾布拉姆斯”之间,就像一整盒锡兵中唯一断了条腿的那个一样格格不入。在短暂的犹疑之后,不知是哪支部队的几辆坦克跟进上去加入了那道线列,随即是更多部队重新严整地排列了上来,面对着那支同时身负红色与紫色这双重敌对符号的大军,履带绞进是他们的踏步,引擎轰鸣是他们的鼓点,列集的主炮是他们的剑与枪刺,他们就像一支钢铁的线列步兵,在与身后那座高地同名的进行曲协调之下无畏地推进。在第一轮排炮即将击发的当口,一阵更猛烈的火力出其不意地从上方的断崖处遮覆过来,回过头来的那些人看到,争夺“掷弹兵”高地的超时空突击群,像钢铁的火焰一样扬起于断崖棱线边缘,借助海拔落差优势,射程得以延伸的掩护炮火沿着钝弧落入敌军集群并打乱了他们的阵列,使得这支单薄的装甲线列紧随着自己的第一轮齐射就冲垮了敌人的前锋。就在安托万指挥着驾驶员重新加入整队时,他看到一团蓝色的光泡包裹在了观察孔外边,当扭曲空间的波动消失之后,出现在他面前的已经是一片赤血洗过的“掷弹兵”高地,失去了四分之一运力的机场卫队纷纷向剩下三座机场收缩,觉察到敌军疲态的指挥官在最后一次跃迁支援中,孤注一掷地同时投入了五支突击方阵,正是这适时的一击,彻底压垮了敌人的兵力与斗志。当满载着后缓的厄普西隆运输机再次飞临“掷弹兵”高地上空时,却发现再也没有自己落脚的位置了,因大片基地被摧毁,而滞留在空中无从降落的盟军战机,正争抢着扑落到被夺占的剩下三座机场跑道上。
此时在整片战场的其他各个方向,同盟国军努力维持的那条战线已经不存在了,残存着的基地设施,在被别称为“超时空起重机”的大范围跃迁技术作用之下,接连被传送到了这片拥挤的孤岛之上。曾经恢宏地横扫过整片南极大陆的同盟国远征军,已经只剩下脚下这小小的一片立锥之地了,他们隔着断崖望向曾经属于自己的那些阵地被大片敌人所进踞,就像是立在最后的孤岛上望着末日的大洪水。但由于超时空跃迁和“口袋空间”的运作,最关键的基地建设指挥中枢都得以保留下来,他们仍然相信,自己能够依托着这座以“掷弹兵”为名的高地继续抵抗并走向胜利。
而在战场的另一端,异教木然地望着最终易手的“掷弹兵”高地,低沉地念道:“指挥官阁下,我朋友式的敌人。”他几乎在每一条战线上赢得了胜利,但那位固执的对手却总是在最后一刻令他再次挫败。“掷弹兵”高地成为了南极战场上最后的支点,同盟国寄望于通过远程打击就轻松赢得胜利的计划破灭了,厄普西隆帝国寄望于通过一次全线突袭来终结威胁的计划同样破灭了,心灵终结仪仍然屹立,“悖论”引擎仍在充能,看来这场战争,注定是要以最残酷的那种方式进行收尾了。
“悖论”引擎内部的口袋空间幽深寂静,宛如一座远离战火的遗世古堡。D在幽长的廊道中踽踽独行,能听得到自己脚步的回声,他每走一小段就回过头来,看到背后的廊道仍像上次回头时那样幽深,再次看往前方时,觉得面前的廊道也仍跟一次一样消失在昏暗的灯光阴影中没有尽头,不免产生一种这条走廊无限长远的错觉。
他对照着手里的船舱地图,在两边无数间一模一样的舱室之中,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一间,像一只回到了谷仓的老鼠,迫不及待地一头钻了进去。这里是“悖论”引擎最重要的几处底层维护舱之一,他曾屡次向联合情报局警告过这种布局不安全,尽管这里远离核心区域,却仍然可供有经验的间谍从中侵入中枢系统。而现在,这里却为他的计划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就在他查看着那些复杂的线路之时,有人推门闯了进来,他感觉自己惊吓得简直要连那件棕色大衣上的毡毛都竖起来了。
来人没有表情也没有动作,像机器一样面对着D:“联合情报局检查。舰内已经混入了敌方间谍。出示你的身份证明。”
“我也是联合情报局的,”D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是灰组。”
“出示你的身份证明。”对方机械地重复了一句。
“对干情报的人来说,身份证明可是件危险的玩意儿。”D再次祭出了糊弄若斯凯尔用的那个理由,“我看你一定是防谍组的。你们那儿的咖啡好喝吗?”
“出示你的身份证明!”对方加重了语气,并把右手伸到了口袋里。
D苦笑了一下:“抱歉,这句暗语的口令应该是:‘我喜欢加两普特的安大略槭树糖浆’。”
对方没有表情的脸猛地牵动了一下,在他掏出手枪对准D时,两支冲锋枪从后方打断了他的四肢,他闷声不吭地脸朝下跌了下去。斯科特将军跟着一队情报局特工走了进来。
“你们那儿的咖啡好喝吗?”D重复了一遍暗号,不是为了确认身份,仅仅是为了开玩笑,这暗号是他和斯科特将军定下来的。
“我喜欢加两普特的安大略槭树糖浆。”斯科特的老脸上没有半点笑意,“呸,这个暗号蠢透了,而且对糖尿病人不友好。” (两普特在旧沙俄制度量衡中约合千克)
“斯科特老爹,我检查过了,他们还没来得及对这里下手。”D指了指他进门时查看过的那些线路。
“看来你的诱捕计划成功了。这家伙是一路跟着你找来的。”斯科特指了指趴在地上的厄普西隆间谍,“拖起来,让他别装死。”
两名情报局特工以单手持枪,用另一只手合力将间谍揪起来,意外地看到他下颌有一个洞,脸下积了一大滩血:“将军,他摔倒时走火把自己打死了。”
D这才想起,刚才间谍挨的最后一枪听起来格外响,看来是和他手枪走火的枪响混在一起了:“倒霉,他就是有意自杀都不见得能干这么好!”
“为什么我碰上的间谍都是些不会用枪的蠢货!?”斯科特气急败坏,连带把D也骂在里头,他原本还图着抓个活口审出些什么来,“这已经是暴露出来的第三个了,前两个在反应堆和主控室附近被发现时吞药自杀。你觉得还会不会有更多?”
“我不知道,”D看着那个倒霉的间谍,也感到有些沮丧了,“没有活口,我们甚至不知道他们死之前有没有搞些什么破坏。”
“看着我干吗?”斯科特对D那副茫然的表情感到不耐烦,“你可不是做不出题来还能向老师要答案的学生!你来想办法!”
D沉默了一会儿,交出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来:“如果我发现思考不下去了,就回到最开始再想一遍。”
他们回到了用来定位天秤的那间情报室,这里就是问题的原点,半小时前,三名“命运科技”研究员的其中两人回到情报室时,发现第三人被杀后藏在了墙角设备箱里,项目主管果斯瓦奇则被绑走不知所踪,统帅部这才发现“悖论”引擎内部渗入了敌军间谍,一场捕鼠行动随即由斯科特将军负责指挥,在整座舰内隐秘地开展起来。
D再次走回到了那张放在情报桌上的舱内地图之前,这是他被斯科特召来负责“捕鼠”之初亲自标注过的,用不同颜色的铅笔划出了间谍可能的活动区域。通过分析一切已发现的可疑迹象,他认为间谍潜入的时间不超过3个小时,当时整条战线上的三座基地相继被摧毁,基地建设指挥部则通过“超时空起重机”传送回到“悖论”引擎内部,间谍很可能是混在这些指挥部里实施潜入的。以三座指挥部传送回到的位置为中心,以间谍在附近区域内可能得到的最快交通工具在3小时内所能走完的最远路程为半径,D划出了间谍至目前为止必然不可能超出的所有活动区域,将对迷宫般口袋空间那令人绝望的搜查行动简化到了极其有限的几大块舱区,并相继发现了三名间谍,遗憾的是没有活口。
D对着这张地图重新思考了一遍自己的策略是否存在纰漏,末了,他向等得不耐烦的斯科特问道:“老爷子,为什么选择我来负责‘捕鼠’行动?难道我不可能是其中一名间谍吗?”
斯科特回答道:“信任你的依据很多,最直接的一条是,间谍事件发生时,你还待在‘悖论’引擎外部的一艘雷神炮艇上,完全没有行动时间。我需要在有限的知情范围内,找到有能力的情报人员来负责‘捕鼠’,你是其中最合适的一个。”
D沉吟了一下,埋头去看情报室数据台里的操作记录。
十分钟后,D再次独自来到了另一间维护舱,这里比先前那一处要宽阔得多,舱室有一半隐藏在没开灯的阴影里。他在灯光照亮的那一半地板上来回踱了几步,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开始整理思路似的说道:“斯科特老爹的回答提醒了我,如果我的筛查还有什么纰漏,一定是因为存在怀疑对象的人群盲区。他的评判标准简单却有效:间谍事件发生时不在场的人不一定可信,在场的人则一定不可信,按照这个逻辑,即使是死在箱子里的那位研究员都应该列为怀疑对象。
接下来是第二个问题,为什么间谍杀死了他,却绑走了果斯瓦奇?也许他们想要从果斯瓦奇脑子里审出我们用来定位猎杀天秤的方法?
所以我去查看了情报室里的数据操作记录,有一部分被删掉了,剩下的全都是对接收心灵波信号的处理计算,我从中发现了一个问题,我看不懂那些计算,没人能看懂那些计算,换言之,只有提出这套计算方法的人能够对它进行一切解释。
一个应该怀疑却被认为是受害者的人,一个应该在同一场间谍袭击中死去却消失了的人,唯一垄断了天秤定位数据计算方法的人——我把你漏掉了,我说得对不对,果斯瓦奇?”
舱室另外半边顶灯被打开了,将阴影完全暴露在黑暗之中,果斯瓦奇站在一台侵入控制线路的微型终端计算机面前,微笑着说道:“再加一遍——‘D,你无疑是个天才’。”
D在他讲完之前,就以自己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掏出手枪来开了火,子弹打在两人之间看上去空无一物的某个位置,凭空崩出了几道淡白的磕痕,连点儿裂纹都没见。
果斯瓦奇伸手擦了一下那几道白痕,皮肤的温度在那透明的钢化玻璃上留下了掌纹:“你要知道,联合情报局不是蠢货,你的警告在第一次提出时就被采纳了,他们在最重要的维护舱里装了这道钢化玻璃进行保护,但我有这些玻璃闸门的控制权限——绿色山丘的小组负责人全都有权限。”
D恼怒地走近几步,抬起枪又无望地放下。
“别想了。”果斯瓦奇嘲笑道,“你提议装上的质量最好的工程玻璃,拿机关枪来都轰不开!”
在门外等得不耐烦的斯科特催着特工们冲进来,这回跟进来的还有两名光棱攻城兵。
“喛,用光棱炮可就不一样了。”果斯瓦奇退后两步,往搁在肘间的微型电脑噼啪敲了一阵,一道十英寸厚的全钢防爆墙轰地贴在钢化玻璃外头砸了下来,光棱攻城兵用激光切了一阵,渐渐产生了一种在用手电筒光切铁的错觉。
“用内部监控!”斯科特指了一下墙边的数据台。
接通了墙那边的监控画面之后,果斯瓦奇仰对摄像头继续笑着说话,就好像他们之间的对话从来没有被打断一样:“你第三次提出警告之后,被烦透了的联合情报局额外加上了这道防爆墙,你可以试着开一辆坦克来撞,一定会失望的!”
斯科特有心把D撕了,但他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他唤了身边一名副官过来,絮絮叨叨地交待了些什么。D听不清他们的计划,他得到的唯一指示是吸引果斯瓦奇的注意力并拖延时间,他于是对着这位先前的搭档、现在的对手说道:“这是个显而易见的道理,我们却总是先入为主地忽视。没有人规定间谍一定只能在仗打起来之后才开始潜入,我们应该想到的,厄普西隆帝国早就在情报系统里安插间谍了。”
“没错。还记得在阿根廷被破获的间谍小组和那张作战地图吗?地图是我故意寄给那个小组的,随后就引导当地的厄普西隆驻军去抓他们,我差一点儿就靠这个办法,把D日的情报送出去了,可最后还是晚了你们一步。你们进入‘许德拉’区域之前,是我暗中联系守军,警告他们超时空工厂面临危险,提醒他们将一具备用电池转移到了巨塔位置,以供天秤为超时空背包充能。”果斯瓦奇放下电脑,任由它去运行侵入程序,“我花费了全部的心智才做到‘紫组’组长,但一个小小的组长根本没有权限进入这里。我知道你不一样,你是能做出一些足够让自己被统帅部召见的事情来的,所以我在你开始执行‘灰组’的行动时就紧盯着你,我需要赢得你的信任,需要帮助你做成足够引起统帅部重视的那些事。我成功了,所以才能站到这里。”
“这么说,定位天秤的技术是假的?”D在思索中渐渐觉察到,这才是最大的一个隐患。
“你猜怎么着?西格弗里德博士是对的!”果斯瓦奇言无不尽,他同样想要拖延对手的时间,来确保入侵程序能运行完成,“你们没有足够的时间完成心灵技术的研究,他把全部力量集中到超时空科技的研究上,是你们在这场战争中最重要的决定。根本不存在能够定位天秤心灵信号的技术,我能够找到她,只是因为时刻都能通过那辆主脑坦克的心灵联系,从厄普西隆军事指挥部得到天秤的行动信息,这帮助我赢得了你们的信任。那个研究员,我不想杀他,可他发现了我进行的所有数据计算都与侦测定位无关,只是在上传现成的位置坐标,我只好灭他的口,删掉了他对我计算方法的所有解析数据。在天秤伏击‘悖论’引擎的时候,我故意假称受到巨塔干扰而无法定位,希望能提前葬送这艘大船,但当时西格弗里德就在旁边,要瞒过他实在太冒险了,我只得继续配合着他报告正确的天秤坐标信息。我编出这个骗局,是为了把自己塑造成一个至关重要的技术人员,而你的信任能为这个骗局提供最有力的佐证,最终使统帅部将我征调进入‘悖论’引擎。”
D还记得自己看过的“绿色山丘”计划人员档案信息:“果斯瓦奇,你不像档案上写的那样是意大利人。”
“没错,是个幌子。”果斯瓦奇的笑容收敛了,“你没必要去查我的国籍,那个国家已经不存在了。你们应该已经不记得她了——你们当然不记得!被你们用同样方式毁掉的国家还少吗?”
D竭力想要让自己相信,现在只是在跟一个罪犯做例行公事的谈判,但他没法不想起果斯瓦奇在那片遍布死亡的雪地上找到自己时的情形:“我......我会是那种毁掉一个国家的魔鬼吗?”
“不,你是个好人。”果斯瓦奇冲他咧了下嘴。
“玛丽呢?”
“不,你婆姨也是好人。”果斯瓦奇答道,“可如果你们美国佬都是好人,为什么我的家人还是死了呢?
你们轰炸了一个国家的全境,罪名是她不肯在分裂国土的和平协议上签字,我的父亲是军人,可他直到被炸死都没等到和入侵者作战的机会,你们用空军就能肢解一个国家,甚至不屑于让自己的靴子沾上她的泥土!
我的哥哥是工人,他说毁掉一个国家的工业就等于杀死了这个国家,他和其他工人们戴着画有红色靶子的纸板坐到工厂屋顶上,而你们的轰炸机照炸不误。
好吧,我理解,我能理解.......我父亲死了,因为那是战争,他是军人;我哥哥死了,因为他是工人,工厂可以生产武器......可,我的妹妹有什么错?她还只是个孩子,炸弹击中她的时候,她连美国在地图上的哪个位置都不知道!”
一团橙色的雾气突然充斥了整个监控画面,墙后面传来了剧烈的咳嗽声,随后变成了声嘶力竭的呼吸声,果斯瓦奇用尽了全部力气想要再吸入一丝氧气,但那橙色气体中的粒子正在与他肺部的血红蛋白结合至饱和。D从变成一片橙色的监控屏幕前倒退两步,撞到了斯科特伸出的手上,后者沉稳地说:“你做得很好。别紧张,只是从清洁部门找来的过滤剂。”
D逃出了那间舱室,在门外的走廊中恍惚着,他一时希望自己刚才那一枪打中了,也许就能打伤并抓住果斯瓦奇;一时希望自己从来没有提出组建“灰组”的计划,因此受到涉及的很多人也许现在都还能活着;最后他希望门后面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并没有间谍潜入进来实施有可能让同盟国输掉战争的破坏,并没有一个人在橙色的不明物质中因窒息而死去。半小时后,一切都结束了,斯科特将军的部下夺回了系统控制权并打开闸门,有穿着全覆式防化服的人走进去,抬着一只裹尸袋出来。
“他使用的入侵程序,在执行完成后自行销毁了。”斯科特将军走到D身边,告诉他这起事件的结果,“我们还不知道这个程序的具体运行情况,但无论那是什么,他已经达成目标了。接下来的事交给其他人去做,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D靠到了墙上,当他学着身边的其他人去口袋里摸并不存在的打火机时,才想起自己从不抽烟。
“我知道你的感受,”斯科特说,“我也同情那家伙的妹妹,但......这就是地缘政治。”
很少有人知道在“口袋空间”内部发生的事情。“悖论”引擎按时起飞了,预示着最后一次进攻的开始。挤满了“掷弹兵”高地的众多目光共同托举着她升上阴暗的天空,那高大的舰桥昂扬成一种直指向南极点的简洁角度,面向高地那一侧船舷的千百盏舷灯,像一片钢铁天空中的星辰一样闪烁起来,用长短交错的摩尔斯电码打出这样的信号:“正在祈祷。”
这宛如来自天国的灯光照耀着悖论引擎辽阔的甲板,乌云像海洋一样在两舷之外无边的天空中翻涌,雪花原野千山地飘落下来,像极了那些无数正在向战场和死亡落去不返的士兵们。在这“天空的海面”浮渡之下,进行着超时空突击准备的作战部队正在甲板上汇聚集结。
有英国部队的军官在向士兵们朗诵莎士比亚《亨利五世》中的一个选段:“凡是度过了今天这一关,能安然无恙回到家乡的人,每当提起了这一天,将会肃然起立!”
“雷爪”中队的中校队长找到了团里的随军牧师,当着战友们的面,响亮而清晰地询问他“是否愿意带领所有人,一起向我们全都信仰的上帝祷告,无论是新教徒、天主教徒还是犹太人,让上帝保佑我们的使命得以完成,而且倘若可能,还让我们能够平安回家”。后者朗声答道“乐意效劳”。在附近的几支队伍全都聚拢到牧师面前站定时,“雷爪”队长冲着那面画有红色雄鹰的旗帜质问道:“你们为什么不过来祈祷!?”
徐进用口音很重的英语答道:“可我们是无神论者!”
“上帝啊!”“雷爪”队长用所有中国人想象中的那种语气呼了一声主。双方激烈争论之后,达成了一个折中的共识,决定由红鹰师的前线主官黄延洲,带领来自中国的远征兵们进行另一种“祈祷”:
-“愿胜利的星照耀我们!”
-“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
在战场的另一面,厄普西隆空中舰队也正在升空。从这片大陆各个位置汇聚于极点中心的士兵们,抬头看着这支舰队排列而成的矩阵队形不断升高缩小,最终变成了漫天雪花的一部分再也难以区分,只有“斯库露德”号庞大的圆形舰体仍然清晰可辨,沉缓转动着如同天空中一团刚刚生成的黑洞。在这片矩阵长边所对的空域之中,“悖论”引擎舰队开始迂回转向,希望避免与敌群正面冲突,以节约足够的力量来对抗天秤和心灵终结仪,这回轮到“斯库露德”号来展现理性的勇气,怀着与敌人完全相反的理由,她将航空引擎开启到最大马力,朝远方那艘比自己大上一倍的敌方旗舰冲撞而去,原本规整的矩阵状队列,在跟随主舰追击的过程中渐渐被拖甩成一道彗星般的弧尾,“悖论”与“斯库露德”就像是两颗正在被恒星吞噬的钢铁行星,在心灵终结仪这“南极点黑太阳”的引力捕捉下,沿着半径越来越小的公转轨迹朝圆心渐进运行,两支舰队紧随在各自的旗舰舷外,有如同一片天空中被牵引拖动的两片星辰。
在金属与尾焰的映照之下,同盟国联军正在发起一轮规模最大的超空间跃迁,一团团相位漩涡,像一排排严格对准枰纹的棋子般连接落到战场这张广大的棋盘之上,每一团漩涡中心都出现了一辆基地建设指挥车或一支9车突击方阵,将收缩至“掷弹兵”高地一隅的同盟国基地再一次繁茂地盛放于广大的极点要塞区之上,在这混凝土棋盘的另外半边,总部守卫各兵团的基地建设指挥车同样像受阅一样开进到心灵终结仪前方的阶梯开阔地,一支支部队踏着心灵终结仪的同一片阴影集结推进,在他们齐整严明的背影之后,巴别塔正沉沉堆垒着通向天国的最后一段距离,同盟国推测,它最早不超过1983年前,也就是苏联发动本次世界大战之后才开始在南极点秘密建造,但厄普西隆帝国的信徒们却相信,这座巴别塔早在古巴比伦时期就开始建造了,自上帝变乱了人类的语言而将其摧折后,渴望天国的人们默默地在心底里又连续不断地建造了六千年,直到发现了用统一的心灵来替代已变易的语言,六千年来的思想积累终于在一瞬间爆发创造成了通天之塔的再现。他们沿着巨塔投影所指的方向,与反对自己的力量碰撞在一起,爆发着将决定要通向天国抑或坠回尘世的最后一场激战。
在重新燃烧起来的战场之上,天空已经变成了另一片战场,“斯库露德”号借助内径切线截击的路程优势,赶在“悖论”引擎逼近极点之前,从侧面撞进了她的舰队,位于这一侧的盟军武装直升机和雷神炮艇聚集过来进行阻击,然后纷纷撞碎在她那由溶解射线和“超新星”内爆弹旋转而成的火力屏障上,就好像无数舰船被绞碎在一团巨大回转的漩涡之中。当两艘巨舰彼此进入射程范围之时,“悖论”引擎完成了长达数十秒的转向调整,将一面侧舷对准了来袭的“斯库露德”号,三门干舷光棱发射器同时开火聚集在了敌舰主盘上,凝然不动的激光随着“斯库露德”号自身的转动,而在她那圆盘状的舰体上切过了整整一周,“斯库露德”号停止了无谓的火力对抗,改而选择径直朝敌舰冲撞过去,受到重创的舰体因承受不住高速移动带来的可怕冲击,而在冲撞过程中不断撕裂和撒落下位于边缘的各类构件,双方的距离实在太近了,就算“斯库露德”号现在就被完全摧毁,她那失去动力的巨大残骸仅凭惯性也足够拦腰撞上“悖论”的侧舷。困在“不可逃逸区”的“悖论”引擎,在碰撞即将发生一刻,启动了用无数生命保障充能才换得的最后一次“时间静止”攻击,“斯库露德”抱着牺牲全舰的决心发起的冲击战术,在只差最后一轮旋转就能触及的咫尺之遥凝固住了。“悖论”引擎沉缓地抬升舰体越过了敌舰上方,从侧面向心灵终结仪逼近过去,舰桥上的人们已经能通过肉眼看到塔冠天线上密布的裂纹了,敌我双方距离各自的目标都只差最后一步。
在侧舷之外的“乌尔德”号内部,D也许是此刻最为紧张的人,他抱着一丝侥幸,希望在“失去”果斯瓦奇的欺骗之后,继续使用西格弗里德博士追踪超时空背包能量溢出的那种办法,来实现对天秤的定位。
“定位数据已上传!”随着“乌尔德”号发回这条至关重要的讯息,所有能够触及那一位置的火力全都完成校准集中击发,D通过侦测系统仔细观察着那处弹着点,顿时感到自己被南极点的深寒穿透了——那里什么也没有,定位失败了,即使真有果斯瓦奇所保证的那种心灵定位方式,追踪能量信号的方案也只不过能作为辅助补充,更而况前者原本就是不存在的。
舰队再度陷入了首次进攻巨塔时的那种混乱,天秤重又在无法预防的情况下突袭了侧翼,心灵冲击的风暴将一大片飞行器从编队边缘撕扯下来,在这关键的反击时刻,舰队火力却陷入了致命的停摆状态——泰勒将军警告过的那种恶果在最糟糕的时刻显现了,由于舰队此时距离心灵终结仪和天秤这两个同等首要的任务目标都是同样的接近,作战指挥体系竟因为无法判断攻击优先级而陷入了系统锁死,舰队随即在致命的停滞之下被撕扯下了另一翼。
在天秤猛烈的进攻之中,只有“悖论”引擎坚固的舰体抵挡住了冲击,从严重受阻的舰队之中冲脱出来,现在只有“造物”与巨舰独自面对着对方了。
“武器通电正常!”
“修正射角!”
“目标已锁定!”
在一连串的准备口令闪过之后,最后的攻击指令却迟迟不见响起,包括指挥官在内的所有人都望向了武器系统操纵员,看到他面如死灰地说道:“控制系统被锁死了!”
他们直到问题出现时,才终于弄清楚果斯瓦奇的入侵程序究竟进行了怎样的破坏,这个阴险的程序潜伏在了武器控制系统最底层,在最关键的决战时刻,瘫痪了“悖论”引擎赖以战斗的全部六具光棱折射器。
心灵能量在无法反击的巨舰侧舷撞击轰响,舰桥里的人看着变形的舱体像纸壳一样不断朝内部挤压坍缩,主引擎反应堆能源下降到了死一般的血红色,大地正在下方以百米每秒的速度轰撞而来。
在一片绝望的死寂之中,以完成过数次战略性的计算错误而闻名的那位盟军情报员推开舱门,走近了他被驱逐已久的中枢指挥舱,向着取代了自己位置的伊娃.李中尉唤道:“李,去向斯科特将军报告战况!”
伊娃.李匆匆离开了舰桥,情报员回到了自己久违的位置上,听到了指挥官头也不回的第一句夸赞:“你好像终于聪明了一点儿。”
“她是这里最年轻的人不是么?”情报员像第一次向指挥官报到时那样笑了一下,那还是在1982年抵抗苏军进攻华盛顿特区的战场上,“我们失败了,这使得整个自由世界的未来都加黯淡,而更黯淡的未来需要有更年轻的人去战斗,她是个出色的情报员,今后的战争还会需要她的。现在这种粗活儿,还是由我这种老家伙跟您搭档才比较踏实。”
“也许她还会碰上一个比我更出色的指挥官。”指挥官深吸了一口气,打开了接通所有部队的广播系统,开始宣布一份战败公报,这则讯息是在登陆南极24小时之前就拟好的,同时拟定的还有另一则宣布胜利的公报,但他知道自己再也没有机会去念了,“我们在威德尔海至南极点的攻势未能取得令人满意的成效,我命令,所有军队撤出战斗,除舰桥核心指挥人员外的其他所有人员撤出‘悖论’引擎战斗岗位。我在D日L地进攻南极的决定,是以所有最佳情报作为基础的,同盟国各成员国的陆军、空军和海军以英勇献身的精神,尽其所能执行了所有作战任务。如果有任何责任和过失归咎于这场战役,它们也只属于我一个人。”
敌人依然凝冻,军队陷入屏息,在一片死寂的战场之上,“悖论”引擎调转了残破不堪的船体,朝着只在最后一步之遥的巨塔撞击而去。同盟国发起这场光荣而艰难的远征,是出于一种信心——坚定地相信,凭着严明的纪律,理性的逻辑,对科学的探索精神,可以克服残酷战争中的一切困难。但这种信念终究还是在更强大的力量面前崩塌了,它最后的残余混合着原始的勇气,随着“悖论”引擎主发动机的最后一次加力喷射而燃烧了阴郁的寒空,将百万吨的舰体径直向着目标推动而去。这时“时间静止”随着主反应堆的能量归零而消失了,于是战场上的所有人都看到了这场战争的最后一幕,“悖论”引擎以最古老的冲撞战术,迎头撞上了心灵终结仪的中腰部位,将南极点笼罩在一片燃烧的巨响之中。
瑞兹是无数凝然目光的其中一双,他在屏息中等待着烟雾与火光一层层消散,而包裹在其下的巨塔,将宣告这场战争的最终结局。
烟雾完全散去,通天之塔伤痕累累,却仍然在南极点中心屹立不倒,一片震荡冰原的欢呼在厄普西隆帝国军中爆发开来,巴别塔无法再次被摧毁,这回它不再是用语言、而是用心灵铸造起来的!
远方传来“悖论”引擎沉沉坠毁的哀鸣。
残余的战斗仍在南极大陆各个角落进行着,就像是一团团挣扎着不肯熄灭的残火。一架“千里马”式运输直升机沿着陡峭的雪谷飞行,终于在抵抗阻击最密集的一片冰峡中找到了“悖论”引擎的残骸。谭雅和西格弗里德匆匆跳下机舱,看到残骸一侧的雪地上混乱摆放着一大片盖有白布的遗体,其中一具单独陈放在所有死者的最前方,老斯科特和伊娃.李都站在旁边,谭雅向着那具遗体靠近了几步,不敢相信、却又强烈地预感到,白布下盖着的正是他们最信赖的那位指挥官。自由世界的战神死了。
在最靠近指挥官的另一块白布下,盖着盟军情报员的遗体。伊娃.李呆立在这两块白布之间,几乎已经无法再讲话。老斯科特在还活着的人群中疯狂地掰扯着:“亚历桑德拉!亚历桑德拉在哪儿?别告诉我她也死了,我需要一个至少能组织一场像样逃跑的人来接替指挥职责!”
泰勒和安扎克.小岛就站在他背后不远的地方,各自显出沮丧且羞愧的表情来,老斯科特逐一掰到了他们臂膀上的将星,才注意到了站在面前的两位集团军指挥官:“两位将军,请原谅我这个老不死的混蛋,但现在我没有功夫讲究礼貌——南极战场上只有亚历桑德拉能接替他!”
另一架直升机躲避着敌机追袭扑腾了下来,斯科特面对着从机舱里跳下的亚历桑德拉.伦特里亚,感到如释重负:“亚历桑德拉!我几乎要出通缉令去悬赏你了!你就是改了主意想向尤里投降,也得等到把我们全都活着送出南极以后!”
“抱歉老爷子,我刚才忙于确认彭萨科拉山阵地的状况,”伦特里亚无暇向旁人解释为什么彭萨科拉山值得特别关注,她甚至没等斯科特进行任何正式或非正式的任命,就已经进入了角色,“我想听听西格弗里德博士关于‘北极星信号’的意见。”
在场的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这个信号,谭雅问道:“那是什么?”
“我们在进据‘掷弹兵’高地的时候,收到了一道长波信号,”西格弗里德简短地解释道,阻击的炮火在他脸上投下一道道越来越宽大的光影,“来自阿拉斯加的费尔班克斯-北极星镇,所以我们称之为‘北极星信号’。讯息声称美军在阿拉斯加的最后一座要塞摆脱了尤里的控制,那里还有其他幸存者。”
“我得说,这听起来像是个陷阱。”谭雅持怀疑态度。
“阿拉斯加确实有一座我们的要塞,”泰勒将军为“北极星讯号”进行了佐证,“由卡维利老爹指挥,但位置不在费尔班克斯-北极星,而是在希望角。”
“而且这个讯号确实使用了同盟国军方的加密方式。”西格弗里德说,“我们别无他法,只能相信这个信号,不会比留在南极更糟糕了。但如果这真是敌人的陷阱,一定要把‘悖论’引擎彻底毁掉,绝不能让尤里得到她!”
“听起来你们好像上车就能一路开到阿拉斯加去了。”斯科特打断道,“希望角离这里相隔万里,‘悖论’引擎和其他的超时空传送平台都被毁了,我们要怎么过去!?”
“这就是我必须确认彭萨科拉山阵地情况的原因,”伦特里亚向斯科特报告道,“我们在那里夺回的旧式超时空传送仪还能够运作,然而它一次只能传送一个物体。”
“毕竟和我一样,是上次世界大战期间的老古董了。”斯科特开始回想起孙岳澜在战役之初的警告,“我还以为它早就和彭萨科拉山阵地一起沦陷了,那里早就成为了敌军的战线后方。”
“但我在那里留了一支军队,现在他们仍然守卫着旧式传送仪。”伦特里亚说。
“可我们的主力都调到南极点前线来了,”安扎克.小岛表示担忧,“‘南十字’和‘回旋镖’留在外围的那点儿兵力根本坚持不了多久。”
“不止这些人,还有‘曾经的敌人’在协助我们!”
彭萨科拉山阵地正陷入敌军像海洋一样广大的围攻之中,在这座进攻之初最先被突破的基地中央,由无数六边形网块组成的半球状力场护盾,正忠实保卫着这片战场上的最后一座超时空传送平台。力场范围之外,孙岳澜苍老的目光注视着这座与自己一样来自上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的产物,感到一种恍若隔世的沧桑,当数十年前,盟军使用这台传送仪发起结束战争的突袭莫斯科行动时,他的祖国还在苦难中挣扎着争取独立与和平,彼时他还从未想到过,这样一座最高科技的结晶会与自己产生什么联系。而现在,他正集结着红鹰师剩余三分之二的主力,协同“南十字”和“回旋镖”军团的留守兵力共同保卫着这件老古董,以保障它在新一次战争中再次发挥扭转局势的关键作用。
“亚历桑德拉,”他一边呼叫,一边看着海啸般的敌军攻势朝自己涌来,“你们决定好了没有!?”
伦特里亚已经作出了决定:“请各部队接收指令,我是南十字军指挥官亚历桑德拉.伦特里亚,现在由我临时接任指挥,除留守彭萨科拉山阵地部队之外,其余人员立即向‘悖论’引擎靠拢,撤离行动将在15分钟后展开!”
整片战场再次躁动起来,所有部队都在向着坠毁了“悖论”引擎的那片无名谷地疯狂聚集,盟军是为了自己的生命与明天,敌人则是为了阻断这种希望。
在亚历桑德拉的指挥之下,安托万车组和其他还保持着相对完整的装甲队伍混编起来,形成一道守卫峡口的临时锋线,向着无穷无尽的敌人迎上去。他看到这支队伍中有和自己一样来自“达达尼昂”装甲混成师的残余,有“雷爪”中队的残余,有“红鹰师”三分之一装甲群的残余,还有其他一些他认得或不认得的部队,所有这些坦克在“铁砧”号的两侧斜抬起主炮,进行了一轮超视距的排炮曲射,而在这道坦克锋线上空,残存的“雷神”炮艇同样排列成了一道低空锋线,这其中也有灰组那艘不起眼的“乌尔德”号,每艘炮艇都打开了战地扬声器,齐声广播着那首欧盟军队用于鼓舞士气的《女武神的骑行》,天空的骑阵与大地的英灵,在同样的旋律催促下冲进敌群,迅速地碎散消融了。
“乌尔德”号在靠近峡口的位置坠落,这回再也没有地勤力量能够帮助她重新飞起来了。D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爬进驾舱,先摸到了乌伯特船长的一条腿,然后摸到了从他躯干中间穿出来的那根弯曲钢铁,D失去了一切支撑跌跪在这位濒死的战友面前:“对不起,船长……我组建‘灰组’的时候,原本是想让大家都活下来的……”
“我不能再抛下自己的船了。D,谢谢你,跟着你瞎胡闹的这几天,比我在哥本哈根港打渔的半辈子都有意思!”乌伯特抬起凝结着血的大手,用了最后一把还没流失的力气,将D推出了残破的驾驶舱,“傻瓜,快跑!”
D跌在雪地上,文宪义等幸存的乘员合力将他拖远,他看到“乌尔德”号残骸在殉爆中绽放成一朵高大的烈花,火光足以让附近广大范围内的敌人都注意到这里。在一阵随之逼近的坦克轰鸣声中,D惊恐地回过身来,看到“铁砧”号坦克拖着在恶战中炸断了一半的炮管,吭哧吭哧地从山岩后面拐出来。
“要搭便车吗?”安托万爬出炮塔来冲他们问道。
运载红鹰师伤员的车辆被击毁之后,他们停在了距离悖论引擎仅有数百米的位置再也走不动。徐进带着和自己一样是轻伤员的宋航、乔梁忙里忙外,赶在车子烧完之前把重伤员都拖了出来,拖出来黄延洲的时候,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指挥员是否还活着,事实上黄延洲在率领装甲群加入断后队列的时候,就已经决然地把自己的名字从部队花名册上划掉,并将那本残破不堪的名册交给当时已经受伤的徐进带走撤离,他的107号指挥坦克被击毁之后,陈音、宋航和乔梁抵死将他拖了回来,陈音在半路上吃了枪子儿,从队伍里唯一一个“完人”变成了重伤员。
徐进等三人向着路过的每一辆车和每一个人剪径,不由分说地把重伤员们往拦停的车斗里塞、往逮住的人肩上叠,但此时撤离已经接近末尾,当重伤员还剩下陈音一个时,再也没有撤离的人经过了,面前所能望见的只有不断靠近的敌人,而在他们背后,巨大的超空间跃迁漩涡已经从“悖论”引擎残骸周围扩散开来。他们只好靠着自己三个人凑出来的一双半全腿,合力将陈音往那正在变透明的空泡里拖。
陈音吃力地从牙缝里挤出些含糊的发音,也不知道叫的到底是“老徐”还是“阿航”“阿乔”。在只剩下最后几米路程时,三人合力将她掷进了空泡之后,陈音隔着已经开始混沌化的漩涡,看到三人的面孔迅速在无力越过的最后几步路之外模糊了:“替我们回家!”
在灰组幸存者和红鹰师伤员们撤退路线的背后,张伏正孤独地守卫着通往峡谷的最后一处隘口,阻住了咬得最紧的那批敌人步兵,把他们有可能追及战友们的时间,从5分钟以内延碍到了数倍长。在他面前狭窄的岩径上,层层叠叠地铺满了被击毙的追兵。他躲在一处岩架背后,换上刚刚从死人身上摸来的一匣子弹,这样适于隐蔽的掩体他一共选定了5处,每打上几枪就换一处藏身,对面的敌人始终以为阻击自己的是一个排,甚至呼叫了空军进行支援打击,敌机刚刚飞走之前进行的轰炸,此时还在他的上一处掩体燃烧着,而在山体后方保护极好的位置,一辆残破的战地广播车正在以最大音量聒噪着。
他是在留下断后时,意外从路边找到那辆红鹰师广播卡车的。他向来是个不苟言笑的无趣家伙,经历过托托亚岛一战后更是如此,因此,当他发现脑子里在思考如何用这辆广播车玩一把大的时,连自己都感到了吃惊,并把这归咎于灰组那帮“蠢货”们“不良习气”的沾染。他翻了一下司机尸体下面压着的几盘录音带,选了盘《渔舟唱晚》放了几遍,但仅仅起到了吸引敌人、防止他们继续追击的作用,不知道是因为这段音乐太平和了,还是因为敌人没看过国内的天气预报节目而体会不到个中妙处,总之并没有达到他预期的效果。这时他想起健一送给艾德勒的那盘随身听,最后辗转到了自己手上留存着,便抱着不枉试之的心态接上广播去,放了健一最爱听的那首最吵的歌,效果出乎意料地好,敌人被那吵闹的音乐激灵地发疯一样冲上来,在他的枪口下留了一地的尸体。他知道敌人就在一径之隔以外,就算割了耳朵也还得用耳蜗老实听着,每当音乐循环到健一和艾德勒合唱过的高潮段落时,对面的娃儿们就要忍无可忍地再冲一次,然后挨上一顿饱打又晦气地缩回去。到了这会儿,他才理解“卡拉OK小子”为什么要把随身听带到战场上来——在苦难中表现出玩世不恭的快乐,对于施加了这种苦难的混蛋们而言,是一种绝妙的嘲笑和侮辱。
在那首同样让张伏也感到煎熬、但同时又带给他更多快乐的歌重复到不知第几遍时,那种心底里的熟悉寒意飘了上来,他知道自己成功了。他选择独自留在这里,固然是因为没有其他人可以断后掩护了,而灰组和红鹰师的伙计们又都急需这种掩护来逃出生天,作为同时在二者“混”过的成员,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有必要担起这份责任。但更深层的原因则在于,他仍然怀抱着向天秤复仇的渴望,战场这样广大,他落在其中宛如一点雪尘,但他知道如何让天秤来找自己,正如她吸收了其他“姊妹”们死去后的心灵那样,艾德勒的心灵也汇入她的那颗“主脑”了,当她感受到这里有众多心灵都强烈随着这首歌儿起伏时,艾德勒的记忆会促使她来一探究竟的。
张伏丢下突击步枪,以一贯熟练的迅捷换上了背后的狙击步枪,枪膛里仍旧装着特制的强力麻醉弹,他只能再重复一次先前的努力,用迄今为止唯一被实战证明过有效的攻击手段,去向天秤再次发起挑战。他在瞄准镜里看到天秤那张脸的时间大概只有零点几秒,在他的手指扣到扳机之前,强大的心灵冲击将他的身躯与心灵一同掐断了。他倒下去,混在了被自己杀死而未能去追及战友们的满地敌人之间。在托托亚岛战役中失去了部队编制的第5连,至此才算是真正死去了。
厄普西隆空降兵的伞花混杂在漫天大雪中纷扬落下,谭雅用激光枪击穿了每一个试图靠近“悖论”引擎的敌人,向留在外围阻击的最后一圈士兵们招呼道:“动起来了!还活着的都进引擎!”
在冲进空间漩涡之后,她回过头来,感受到了这场战争中为数不多的几次惊恐之一——先前产生这样的感觉,是在听到友川纪夫和指挥官的死讯时。
她原以为紧跟在后的西格弗里德,正独自留在跃迁力场之外,继续操纵着“时代精神”平台阻击着越来越密集的敌人。
“西格弗里德,你在磨蹭什么?!”她惊呼道。
“我说过,一次只能传送一个物体”西格弗里德通过无线电向她回答道,声音平静得像是坐在实验室里,“‘悖论’引擎太大了,主体结构受损严重,如果没有我用‘时代精神’平台在外部施加一个额外的空间稳定场保护,它很可能会承受不住跃迁时的力场冲击而中途崩毁,所有人都会湮灭在超空间裂隙之中。我的笔记都在引擎内,将来一定会有人能够解读它的。”
他没有听到谭雅的回复,她已经随着全舰人员消失迁往了地球的另一端。在最新一批降落的空降兵之中,魁梧的拉恩恼怒地望着“悖论”引擎消失之后的雪地,将“大地新星”轨道炮对准了西格弗里德:“徒劳无功的挣扎而已,这就是你的末路了,博士。去死吧!”
拉恩曾经不动感情地用“大地新星”射线将无数人变异成兽化怪物,但一想到面前的这个人创造了几乎扭转战争结局的惊人科技,一想到那颗大脑里装着常人无法触及的广大宇宙,他罕见地犹豫了,并在击发前的最后一刻压低了炮膛,“大地新星”射线错过了西格弗里德,改而击穿了他的“时代精神”号悬浮平台。“时代精神”殉爆时四散的碎片成丛地击穿了西格弗里德的身体,冲击波将他抛到了数米开外的雪地上,他看着南极上空阴沉的积雪云,感到身体正随着不断渗入积雪的血流而迅速冻僵。他试图回想年轻时和爱因斯坦教授一起进行超时空研究的那些日子,但什么研究细节都没记起来,反而想起自己时常抱着莱卡相机想要给爱因斯坦照相,最后照到的却是爱因斯坦冲自己吐了一下舌头:“教授……希望我们的理论是正确的……”
拉恩来到这具冻僵的身体一侧,注视着西格弗里德博士死去:“你们不过是苟延残喘,这一切早已是注定的命运。我们必将获得胜利,一个崭新的世界已近在眼前。”
大雪沉沉覆盖了归于死寂的战场。
在地球的另一端,D重新踏出了“悖论”引擎残破的舱门,看到星星点点的灯光点缀着极夜之下的阿拉斯加小镇,远处的港湾里停泊着蜻蜓一样的水上飞机和挂满缆绳的小渔船,一切都像是战争爆发之前的宁静模样。希望角要塞的士兵和当地居民正在用毛毯、食物和热汤拾掇着从南极战场死里逃生的幸存者。
与此同时,玛丽正抱着猫儿,从“悖论”引擎的另一侧踏上同一片土地。她焦虑地望着暌违已久的星空,渴望着D能站在自己身边一同看到这一幕。
到处都充斥着刚刚“下船”的军人,希望角突然变得混乱和拥挤起来。D在医疗帐篷里再次遇到了伊娃.李,她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死灰色,这已经是见过太多死亡的眼睛了。但她讲起话时,却还是令人感到安稳和宽慰:“Grey Captain(灰组领队)先生,又见到你了,很高兴看到你还活着。”
“我也很高兴看到你活着。”D痛楚地咧了下嘴,“能有更多人活下来,是最愉快的事儿了。我想要找一个人……”
“真奇怪,到了这里之后,你已经是第二个托我找人的了,”伊娃.李给他递消毒用的酒精棉,“我还以为你们干情报的会找人呢。先听听我这边接到的‘委托’吧,我有个在军队话务部门的朋友,在找他的丈夫。她叫玛丽.弗雷斯特,走丢的那个死鬼叫格伦希尔,是你们情报局一个无足轻重的小文书。”
D露出疲惫的笑容来:“李,请接受我无上的感激。直接带她来这儿吧,我相信你会在同一时间解决两个问题的。”
十余年前的世界与现在是不一样的,那时上一次世界大战已经结束了,而这一次世界大战还离得远呢,天空、城市与树木花草的颜色全都是明丽的。但即使在和平的日子里,每个人也都会有自己的苦恼,D在这一天放学的路上就总是思考:玛丽今天为什么没有来上学呢?
他在夜晚快要入睡的时候得到了答案。当时他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天花板上有星星和月亮的挂饰,地板上有他能叫出每一件名字的玩具,所有这些东西在从床边窗外透进来的月色中静谧地散发出微光。这时他听到了那个声音,这声音是很郑重的,甚至还称呼了他的全名呢:“格伦希尔.D.弗雷斯特,你现在开始做梦了。”
“可D还醒着啊。”D木木地回答道,像所有孩子一样,对一些事情非常清楚——譬如说自己并没有做梦,而又对另一些事情不懂得害怕——譬如说出现在自己脑子里的这个声音。
“好吧,也许是我来早了。”对方答道,“但我还是要说你现在在做梦,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到隔壁玛丽家里去,她家二楼走廊的窗户没有关,你可以像以前串门那样去爬院子里的那架梯子。”
“你也认识玛丽?她为什么没来上学呢?”D从床上坐了起来,但那副认真询问的表情却不知道该对着谁。
“玛丽在伤心,因为她的爸爸妈妈吵架了。昨天爸爸妈妈决定一起去葛雷巴湖小镇,接奶奶来过圣诞节,这是个聪明的决定,以前他们每次吵架的时候总是会两个人一起出门,等回家之后就和好如初了,年轻的夫妻总是这样。”那个声音自顾自地讲下去,“他们每次出门都会留下字条,告诉玛丽放学之后自己吃饭睡觉,等爸爸妈妈回来,那样玛丽就知道爸爸妈妈会牵着手回家了。”
“这次他们忘记留字条了吗?”
“当然留了,但风把字条吹到鞋柜底下去了,没办法,年轻的夫妻总是这么粗心。所以,昨天玛丽放学回家后没看到字条,以为爸爸妈妈吵架之后离家出走不管她了,她很伤心,今天就没来上学。”
“那D要去告诉玛丽,字条在鞋柜底下。”D开始换衣服了。
“对,就是这样,去安慰她,带她去看那张字条,她就会知道爸爸妈妈明天就要带奶奶回家了。等等,别着急!玛丽今天没心情吃饭,她看到字条后会很开心,开心了就会觉得很饿,所以把妈妈给你做的点心也带上,你还没吃完对吧?”
“妈妈做的点心可能不够吃,我还要再拿些别的!”D朝厨房跑去。
第二天玛丽来上学了,很开心地向遇到的每一个同学告知,奶奶今天要到家里来,一直待到圣诞节后才走。D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着她向其他人描述要为奶奶准备的礼物,然后转过身去,对坐在自己背后的大眼镜同学说:“瑞兹同学,谢谢你告诉我去安慰玛丽。”
艾尔乔利安.瑞兹同学几乎跌到桌子底下去,他放下永远立在桌子上挡住脸的课本,大眼镜后面闪着难以置信的光:“格伦希尔.D.弗雷斯特同学,你为什么知道昨晚讲话的人是我!?”
“因为只有瑞兹同学每次都会称呼别人的全名啊。”D理所当然地答道,“爸爸妈妈会管D叫D,老师会管D叫弗雷斯特,玛丽每天都给D换好几个新的名字,班上只有瑞兹同学会记住D的全名哦,连D自己也记不住。”
瑞兹一掌重重地拍在自己前额上:“我一败涂地!”
“瑞兹同学为什么会知道玛丽家发生的事呢?”D趴到瑞兹的桌面上,好和瑞兹屈下去的脸保持同一高度。
“你难道不想先问问我为什么能在你脑子里讲话吗?”瑞兹时常闹不清格格不入的到底是自己还是D。
“这个问题打算留到第二个才问啦。”D答道。
“不许问!”瑞兹生怕制止得太迟,“也不许告诉任何人!这是秘密,是秘密!你要是说出去的话,我明天就会在这座镇子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D什么都不会讲。”D的保证轻松得让瑞兹很不放心,“那瑞兹知道玛丽的事情之后,为什么不自己去安慰她呢?”
“因为玛丽讨厌我。班上的人都讨厌我。”瑞兹竭力躲到大眼镜后面,如果D把它摘下来,架到自己鼻子上,就会发现这副眼镜是平光的。
“为什么玛丽讨厌瑞兹同学呢?”D不依不饶。
“因为我是个‘伊万’啊!”瑞兹不耐烦道,“我家是打完仗之后从俄国来的移民,俄国,懂吗?俄国!跟很多个国家打过架的那个!大家不喜欢‘伊万’。”
“但D喜欢伊万啊,伊万同学帮助D安慰了玛丽呢。”
“我不叫伊万,我叫埃尔乔利安.瑞兹!”瑞兹无奈地纠正道。
“D会让玛丽也喜欢瑞兹同学的。”
“你不许向她提昨晚的事!你保证过的!”瑞兹炸了毛。
“D什么都不会讲。”D把保证一字不错地重复了一遍,以示记得,“D不讲昨晚的事也会让玛丽喜欢瑞兹同学啦,其他同学也会喜欢瑞兹同学的。”
“是吗?”玛丽在和D聊过天之后这样说,“如果瑞兹同学真的帮助过你......”
“也帮助过玛丽。”D强调道。
“他什么时候帮助过我!?”玛丽不喜欢瑞兹,不喜欢被人打断,也不喜欢平白地欠人情。
“D不能说。”D郑重地信守承诺。
“你好烦啊!”玛丽受够了跟他兜圈子,“如果瑞兹同学帮助了你,作为报答我们就和他做朋友好了。”
“可D和瑞兹同学已经是朋友了。”
“还不够,还不够!”玛丽伸出食指来以示强调,“需要有仪式感,要有一个正式的场合,让大家都知道你和伊万做了朋友,这样大家才会相信那个伊万不是坏人。生日聚会!对,我说的就是生日聚会啦!请他来参加你的生日聚会。”
“可D不想办生日聚会。”D一本正经。
“你这个孩子真是什么都不懂!”玛丽和瑞兹一样炸了毛,“不是因为你想办生日聚会才请瑞兹来,而是为了请瑞兹来才要办生日聚会!”
几天后,瑞兹收到了D的生日聚会邀请卡,卡片是D自己用水彩笔画的,左上角和右下角分别有拼错了的瑞兹的全名和拼错了的D的全名。这是他收到的第一次聚会邀请,而且很多同学都会去。
聚会的那天晚上下了当年的第一场雪,有星星和月亮的天空在雪花中像临街糖果店的玻璃一样闪闪发光,大家都觉得马上就有了圣诞节的气氛。瑞兹穿得很厚实,左手攥着D的手绘卡片,右手提着妈妈为他准备好要送的生日礼物,妈妈在知道他要参加这次聚会时高兴得几乎哭出来。隔着街道,他看到D家里透出来的灯光,窗户后面有很热闹的歌声。他摘掉了用来躲藏的大眼镜,向着自己受到邀请的第一次聚会迈了出去。
他永远没能迈过那条街道,一辆冲过街角的汽车撞倒了他。第二天,如同他向D所警告的那样,瑞兹和他的父母在这座镇子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十数年后,D和瑞兹都在纳罕,对面那个未曾谋面、却屡次死缠着坏自己好事的混蛋究竟是谁。不知怎的,D在希望角的那顶医疗帐篷里重新见到玛丽时,突然就想到了某个小时候帮助过自己、却又在一夜间消失的同学,与此同时,南极的瑞兹则想起了一座镇子和一场永远未能参加的聚会。他们都不觉得这些痛苦的碎片与眼下的战争有什么关系。
阵阵的欢呼声,打断了瑞兹那回忆的思绪,他将目光投落回到现实,看到异教那张严肃的脸孔正隐藏在军大衣兜帽之下,从塔座前方俯瞰着从同盟国手中重新夺回的南极大陆;在异教头顶无边的阴郁寒空之中,心灵终结仪遭受“悖论”引擎撞击之后的残火还没有熄,正伤痕累累地在火焰与风雪之间等待着能启动它的那个人;在无数目光的列送之下,天秤正穿过那道由总部守卫全部十个兵团组成的宏伟长廊,向着通往天国的巴别塔飘飞而去。
在这为之隐忍了太长、奋战了太久、牺牲了太多的一刻,瑞兹却感到了茫然。他想起了在儿童精神病院玻璃棺中见过的那个女孩子。她的心灵真的分散于无数人的大脑之中永存了么?为什么在所有这些碎片聚集于天秤的心灵之后,自己却还是没有感受到她的丝毫声息呢?还是说,她的心灵早在那个雨夜就已经死去,随后有关她的一切都只是自己的错觉?
瑞兹没有答案,但他看着沉沉覆盖在阴云之下的南极,知道同样的心灵阴影即将覆盖至全球,他将有足够的时间来思考这一切。
极点传来一阵沉沉的巨响,在阴云与风雪中央,燃烧的巨塔重新转动起来了。